門外青山
小孩離家的時候十三歲,小學剛畢業。跟村子裡所有孩子一樣,十三歲理所當然就是大人了。雖然畢業典禮領的是縣長獎,一樣,把獎品留給弟妹,第二天帶著小小的包袱(裡頭是兩套新的內衣褲,一件新的卡其短褲,是媽媽昨天晚上特地去瑞芳買的。要說是畢業成績優異的獎賞,或者,成年的禮物,也行。)就跟著陌生的叔叔走下山坐火車到城市當學徒去了。
臨走沒有人送行。爸爸媽媽工作去了,
生日蛋糕爸爸六點多就進礦坑了,媽媽七點去洗煤場,家裡只剩下弟弟妹妹,一個背一個,總共四個。
小孩離家前跟弟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字典要找一張紙包起來,不然書皮很快就會破掉,知道嗎?
此後幾年,小孩用到鋼筆的機會很少,前幾年每天幾乎都是起早睡晚,每天像陀螺一樣,被老闆、老闆娘、老闆的媽媽、老闆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師傅們叫來叫去、罵來罵去、打來打去……,當然,還有必須要做的工作,以及,自己還要偷空學習如何操控工作機器。
第一次要寫情書的時候,發現當年那支縣長鋼筆的墨水管早已乾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無法吸水。他買了原子筆,用兩個晚上打草稿,
網路行銷然後把信拿給女生。女生竟然回信了,說願意和他交朋友,並且讚美他的字好看,信也寫得好。女生不知道他曾經得過好多次作文比賽以及書法比賽第一名,當然不知道小學畢業時,他拿的是縣長獎。
但,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沖床軋到,整個手掌只剩下一根大拇指。當天沖床撞擊以及劇痛的慘叫匯集而成的巨響彷彿也成了他奮發飛揚的生命的緊急煞車聲,之後,彷彿一切都停頓了。學了六年的技術,停了。從五十塊開始一直升到一千五百塊的薪水,停了。寫了十七封的情書,停了。
他每天重複看著女孩給他的信。妹妹問說,怎不再寫信給人家呢?他說:我會再寫啊,但,總要等到我學會怎麼用左手寫字,而且,寫得跟用右手一樣好看的時候……。
那時很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沒什麼偉大的命題,
公仔只是對那樣和自己有著近乎相似的成長背景的乾淨而無奈的青春的惋惜。那時候甚至連題目都定了,就叫「門外青山」。只因為一個聯想的畫面始終難忘:孩子回到山上老家休養的時候,孤獨地坐在門口的樣子。他的眼神,以及,他所看到的,雲彩的陰影不時快速飛掠的山巒。
小說一直沒寫成,怎麼寫也都停留在大綱的樣子裡。寫不下去的最大原因是始終無法達到心裡早已形成的那種厚度和層次。慢慢的,這個故事被自己遺忘了。只剩下一些枝枝節節的片段曾經不自覺地被我引用在電影劇本或其他文字敘述中。
一直到今年五月,在脊髓損傷潛能發展中心和許多「超人」面對面之後,這個故事才又清晰浮現。而一轉頭,三十年過去了。